明式家具的麒麟紋與祈子文化

古代婚姻的最大目的是生兒育女、傳宗接代。儒家十三經(jīng)之一的《儀禮. 昏義》說：“昏禮者，將以合二姓之好，上以事宗廟，而下以繼后世也。故君子重之?！?生育關(guān)系到家族的興旺、姓氏的繁衍。早生貴子是婚姻中男女雙方及家庭殷切的希望，子孫滿堂是古人的幸福標(biāo)志。

其至關(guān)重要的意義，當(dāng)代人及后人可能越來越不能理解。在古代的婚禮中，有諸多求子活動?；槎Y儀式和用品大多體現(xiàn)著祈子的期盼。古人有一系列的類似巫術(shù)性的活動， 希望通過它們達(dá)到多子的效果。這一習(xí)俗通過祈子圖案也表現(xiàn)在明式家具上，如黃花梨麒麟紋鏡臺(圖31)鏡支正中開光雕麒麟送子紋(圖31-1)，主屏風(fēng)上段雕高冠(同“官”音意) 祿神，表達(dá)求子及求官之意。

圖31 清早期 黃花梨麒麟紋鏡臺

(中國國家博物館：《大美木藝——中國明清家具珍品》陳列)

圖31-1　黃花梨鏡臺上的麒麟送子紋

麒麟紋與鳳紋相同，也是神話傳說中的瑞獸。麒麟紋形象融合了龍首、馬身、馬蹄、蛇鱗、牛尾等特征。晉代出現(xiàn)“麟吐玉書” 之典，稱有麒麟吐玉書于孔家，書上寫：“水精之子孫，衰周而素王”(意為未居帝位而有帝王之德)，次日孔夫子出生?？鬃铀毂缓笕朔Q為“麒麟兒”。

于是，這種幻化出的動物成為圣賢、杰出人士出現(xiàn)的象征。 麒麟兒在民間寓意為家有出息的孩子。隨著麒麟兒和“麒麟送子” 含義影響的日益廣泛，麒麟紋飾成為早生貴子、子嗣繁盛的象征。

在語言系統(tǒng)中，麒兒、麟兒、麟趾呈祥、鳳雛麟子、天上麒麟等語匯，均為對人家孩子的美稱。唐代杜甫《徐卿二子歌》云：“君不見徐卿二子生奇絕，感應(yīng)吉夢相追隨，孔子釋氏親抱送，并是天上麒麟兒?！?

在先古時期，麒麟的傳說紛繁多端，作為祥瑞象征，史上還有其他含義： 麒麟為“麟、鳳、龜、龍”四靈之一，傳為仁獸，預(yù)示吉祥。歷代朝廷以其象征王政和盛世，有“麒麟出，王政興” 之語。

漢代有麒麟閣，陳列功臣畫像。唐代三品以上武官使用麒麟袍。清代一品武官補(bǔ)子上繡麒麟圖(圖32)。清代一品文官補(bǔ)子上繡鶴紋，但武官之麒麟紋，顯然其地位不及文官之鶴紋。民間器物使用麒麟紋不會取意于此。

圖32　清　武一品官服補(bǔ)子上的麒麟紋

(選自朱誠如：《清史圖典》，紫禁城出版社)

在歷史上，麒麟紋固然有多種含義，但在清早期家具紋飾圖案中，它專指明確，為“麒麟兒”、“麒麟送子”象征。

麒麟紋上帶有明確的意義表達(dá)，尤其是“麒麟葫蘆”、“麒麟玉書”、“麒麟送子”紋飾。明式家具上的這類圖案直接表現(xiàn)了祈子求嗣的愿望，婚姻中的求嗣祝愿是這種紋飾圖案深厚的社會心理基礎(chǔ)。

祈子與婚禮活動緊密相連，這也透露了別樣的玄機(jī)，那就是有這些圖案的家具為婚嫁家具。

在許多明式家具上雕飾麒麟紋及相關(guān)圖案，為了視覺的美感，設(shè)計(jì)常常突顯了麒麟紋飾。如麒麟葫蘆紋上的葫蘆紋極小;麒麟玉書紋上的卷書紋隱蔽。以致長久以來，它們只被稱為麒麟紋，在意義解讀上，至多是認(rèn)為麒麟紋有祥瑞寓意。好在此類葫蘆紋、玉書紋不難辨析。其實(shí)，正由于有了葫蘆紋、玉書紋的存在，麒麟紋的祈求子嗣之意才明確無誤地可以坐實(shí)。以至于有些麒麟紋中沒有葫蘆紋、玉書紋、送子紋等，筆者根據(jù)紋飾圖案的簡化規(guī)律，也可以確定其為麒麟送子之意。

傳統(tǒng)圖騰性符號、神話傳說的形象紋飾，流傳到明清時期，裝飾性雖然逐漸加大，但觀念性一直未減。在明式家具上， 麒麟紋、鳳紋、螭鳳紋觀念符號意義就遠(yuǎn)大于裝飾性?？少F的是這種圖案上強(qiáng)烈的觀念性，并未減弱家具對視覺美的追求。以致長久以來，其瑰麗精妙的藝術(shù)成就，令當(dāng)代人幾乎忘掉了它們的觀念本意，麒麟紋就是如此。

清早期以后，明式家具雕飾發(fā)展迅猛，除了螭龍紋、螭鳳紋以外，麒麟紋是重要的裝飾圖案。在許多明式家具上可以見到與早生貴子、人丁興旺祈愿相關(guān)的麒麟紋、麒麟送子紋、麒麟葫蘆紋、麒麟玉書紋等。麒麟紋不但常見于鏡臺、官皮箱、盆架等典型的臥室妝奩用具上，在圈椅、交椅、翹頭案等大型器物上也時有所見，為家境豪富者婚嫁時置之。

下面可以觀察各類雕有麒麟紋的家具作品：

1. 黃花梨麒麟葫蘆紋交椅

黃花梨麒麟葫蘆紋交椅(圖33)靠背板開光上的透雕麒麟葫蘆紋(圖33-1)是統(tǒng)帥全器的視覺中心，是理解其社會含義的重點(diǎn)。

交椅前梃左右兩側(cè)各有一螭龍紋，其中間為雙螭尾紋， 螭龍紋各自身后，又顯露一點(diǎn)點(diǎn)草葉狀的螭龍尾端。完整的螭龍和螭尾紋(小螭龍尾部)組成子母螭龍題材。這是明式家具“紋飾簡化”的一種體現(xiàn)，常在一些家具的牙板、前梃中存在。螭尾紋因?yàn)槭亲笥页呻p存在，也可稱為雙螭尾紋。

麒麟紋，祈子也;子母螭龍紋，教子也。兩者常常相伴而行， 表達(dá)著當(dāng)時家庭最重要的兩個價(jià)值觀。在一件家具之上，有子母螭龍紋和麒麟送子紋，明確表明麒麟紋和子母螭龍紋屬于一個意義的符號系統(tǒng)，祈子、教子寓意同在。

圖33　清早期　黃花梨麒麟葫蘆紋交椅

長70 厘米　寬46.5 厘米　高112 厘米

(選自莊貴侖：《莊氏家族捐贈上海博物館明清家具集萃》，兩木出版社)

圖33-1　黃花梨交椅靠背板上的麒麟葫蘆紋

2. 黃花梨麒麟壽字紋交椅

黃花梨麒麟壽字紋交椅(圖34)靠背板為三段攢邊打槽裝板，上段開光內(nèi)透雕團(tuán)壽字(圖34-1)，變異性較大，筆畫為拐子式，為一般性長壽祝福圖案。中段雕麒麟玉書紋(圖34-2)。前梃上完整的大螭龍與雙螭尾紋組合為左右對稱的兩組子母螭龍紋。祈子、教子、祈壽三種圖案集于一身，成為明式家具晚期后段的一種組合方式。

此椅面貌變幻，細(xì)節(jié)的特殊性表明其年代相對偏晚：

(1)交椅靠背板三段攢邊打槽裝板，上段的開光面積過大， 且開光下端為方形。(2)交椅靠背板上段開光內(nèi)透雕團(tuán)壽紋成拐子式，變異較大。

圖34-1　黃花梨交椅靠背板上的壽字紋

圖34-2　黃花梨交椅靠背板上的麒麟玉書紋

圖34　清早期　黃花梨麒麟壽字紋交椅

長63.5 厘米　寬40 厘米　高100.3 厘米

(佳士得紐約有限公司，1998 年9 月)

3. 黃花梨麒麟葫蘆紋圈椅

黃花梨麒麟葫蘆紋圈椅(圖35)靠背板開光上雕麒麟葫蘆紋(圖35-1)。“這對黃花梨圈椅堪稱小細(xì)作精美工藝的典范。它有不平常三接椅圈以及生動遒勁的雕刻裝飾?？勘嘲迳细〉竦膲组T式開光中，一只麒麟騰躍而起，其蹄尖則懸蕩著一對系著飄帶的葫蘆?！?安思遠(yuǎn)：《洪氏所藏木器百圖》第二卷，頁70 )。 椅圈三接，在圈椅中有少數(shù)存在，由于下料曲度的關(guān)系，三接椅圈使座面縱深加大，椅子視覺上有雄闊之感。

圖35　 清早期　黃花梨麒麟葫蘆紋圈椅

長67.3 厘米　寬64.2 厘米　高100 厘米

(選自安思遠(yuǎn)：《洪氏所藏木器百圖》第二卷)

圖35-1　黃花梨圈椅靠背板上的麒麟葫蘆紋

4. 黃花梨麒麟送子紋鏡臺

清人徐珂所撰《清稗類鈔》是清代掌故遺聞的匯編，其中記載，康熙年間，江西崇仁的賈家、謝家同日娶媳婦，“兩家香車遇于陌上，時大雪，幾不辨途徑，車各飾彩繪，覆以油幕，積雪封之一二寸，行二三里，同憩于野亭?！彼齻兎质謺r，分別上錯車，致使一家的紫檀鏡架等奩具被另一家新娘拿走，未陪嫁鏡臺的新娘到了夫家后，看到紫檀鏡架等妝奩， 又問過新郎姓氏，知道有誤，但“心艷其富”，“姑冒昧以從之”。(清徐珂：《清裨類鈔》，頁2045 ，中華書局。)

康熙時期的紫檀鏡架——陪嫁——富有，這些要素令人聯(lián)想到明式家具中各式各樣的鏡架、鏡臺實(shí)物，可以說這一類別家具均為妝奩，它們典型地代表了婚嫁家具諸方面特征。

許多黃花梨鏡臺上的基本圖案為麒麟紋、螭鳳紋、鸞鳳紋、喜鵲紋、子母螭龍紋等，可以說件件都帶有特定的觀念含義。

黃花梨麒麟送子紋鏡臺(圖36)上部的正中屏背板透雕麒麟送子紋。其兩旁屏鳳雕鳳紋，前圍子雕小螭龍紋，抽屜面板雕梅花紋(喜鵲登梅紋的簡化)。

明式家具的五大類圖案，其占其四，所以說，鏡臺是明式家具觀念表達(dá)最強(qiáng)的器物之一。

圖36　清早期　黃花梨麒麟送子紋鏡臺

長63.3 厘米　寬37.2 厘米　高91.2 厘米

(佳士得紐約有限公司，1996 年9 月)

5. 黃花梨麒麟送子紋臉盆架

黃花梨麒麟送子紋臉盆架(圖37)上最為醒目處為中牌子(圖37-1)，其上透雕麒麟送子紋，表明了祈子愿望，也表明了此物為婚嫁時制作。麒麟送子紋四周飾山石、芭蕉、卷草紋。搭腦出頭圓雕云龍頭紋，云龍口中含珠。掛牙肥大， 雕螭龍紋。

整個臉盆架圖案刻意求工，風(fēng)格秾麗。

圖37-1　黃花梨臉盆架中牌子上的麒麟送子紋

圖37　清早期　黃花梨麒麟送子紋臉盆架

高176 厘米　寬60 厘米

(選自莊貴侖：《莊氏家族捐贈上海博物館明清家具集萃》， 兩木出版社)

6. 黃花梨麒麟紋圈椅

黃花梨麒麟紋圈椅(圖38)靠背板開光中雕有麒麟紋(圖38-1)。明式家具上，有些麒麟紋上沒有葫蘆紋或送子紋，但其意與“麒麟葫蘆”或“麒麟送子”一樣。這是明式家具“紋飾簡化”機(jī)制的表現(xiàn)。

明式家具紋飾圖案在發(fā)展中，設(shè)計(jì)上有一種紋飾簡化的調(diào)整機(jī)制，即原來一個圖案中存在的兩個以上的形象，后來， 一個主體形象被保留，其他形象以不同形式進(jìn)行了簡化或取消，但原有圖案的形象含義、寓意依然保存，被社會共同認(rèn)可。

在這種紋飾簡化調(diào)整機(jī)制下，明式家具上的麒麟紋可以代表麒麟葫蘆紋、麒麟玉書紋、麒麟送子紋。

本椅的麒麟紋就是一個例證。

圖38　清早期　黃花梨麒麟紋圈椅

長60.7 厘米　寬48.7 厘米　高107 厘米

(選自莊貴侖：《莊氏家族捐贈上海博物館明清家具集萃》， 兩木出版社)

7. 黃花梨麒麟紋官皮箱

黃花梨麒麟紋官皮箱(圖39)雙門上雕有顯赫的麒麟紋， 單獨(dú)的麒麟紋是麒麟送子紋的紋飾簡化形象，官皮箱上的祈子圖案進(jìn)一步表明官皮箱的妝奩用途。

對于官皮箱，坊間有各種各樣的解讀，它被認(rèn)為是便于官員外出攜帶的器具，盛放官印、文件，或被認(rèn)為是文具箱。

現(xiàn)在看來這些都是望文生義的解讀。官皮箱與“官”無關(guān)， 也少見皮質(zhì)的，多為木質(zhì)或大漆制品。其名來源之莫名和無解， 一如“南官帽椅”、“玫瑰椅”等名稱。

從形制沿革、結(jié)構(gòu)及裝飾圖案看，官皮箱是梳妝臺架和梳妝包功能合一的女性用箱，并成為嫁妝必備。這在大量的明代刻本資料中可見，如明萬歷刻本《西廂記》版畫插圖中臥房里的官皮箱(圖40)、明萬歷《倩女離魂》版畫插圖上的官皮箱(圖41)、明湯顯祖《玉茗堂還魂記》版畫插圖上的官皮箱(圖42)。

打開官皮箱箱蓋，平屜上可以置放鏡架和銅鏡等物或其他梳妝用品。鏡架可支起、可放下。鏡架多為活拿，在現(xiàn)遺存的官皮箱實(shí)物上已基本遺失。

箱門內(nèi)設(shè)多個大小不一的抽屜，可以放置女性的梳妝用品。王世襄指出：“由于‘官皮’二字費(fèi)解，前人對它的用途說法不一，再加上明代宮廷有漆木制者，采用考究的髹飾做法，如剔紅、雕填、百寶嵌等，造型大同小異，有的只有抽屜，不設(shè)平屜，似乎只宜存放小件文玩及圖章等，故使人困惑，未能斷定其用途。不過傳世實(shí)物既如此之多，只能是家庭用具而不像是官方衙署中物。其花紋雕飾又多為吉祥圖案，且往往與婚嫁有關(guān)，如喜上眉梢，麒麟送子等，故可信為陪嫁妝奩(lian)，乃婦女用具?！?王世襄：《談幾種明代家具的形成》，《收藏家》，1996年第2期。) 系統(tǒng)地觀察各種材質(zhì)官皮箱的結(jié)構(gòu)， 同時對照明代出版物上的插圖資料，可以明確官皮箱為妝奩箱，同時它也是陪嫁用品。

圖39　清早期　黃花梨麒麟紋官皮箱

長41.5 厘米　寬31.5 厘米　高37.5 厘米

(北京瑞寶閣藏)

圖39-1　黃花梨官皮箱上的麒麟紋

圖40　明萬歷　《西廂記》插圖中的官皮箱

圖41　明萬歷　《倩女離魂》插圖中的官皮箱

圖42　明　湯顯祖撰《玉茗堂還魂記》插圖中的官皮箱(引自王正書：《明清家具鑒定》)

8. 黃花梨麒麟紋架子床

黃花梨麒麟紋架子床(圖43)前圍子上透雕麒麟紋(圖43-1)，這種麒麟紋邊上未見葫蘆紋、送子紋、玉書紋等，但其寓意依然是祈子。

此麒麟紋邊新出現(xiàn)的山石紋、卷云紋表明其年份較晚， 為清早期后段。其簡化后僅存麒麟紋的式樣也是在此時期發(fā)生的。

圖43　清早期　黃花梨麒麟紋架子床

長226 厘米　寬162 厘米　高234 厘米

(選自上海博物館：《中國明清家具館》)

圖43-1　黃花梨架子床前圍子上的麒麟紋